來源:《人民檢察》2021年第2期
作者:劉福謙 最高檢五廳副廳長
曾某,因涉嫌合同詐騙罪于2015年1月5日被湖南省公安機關抓獲,次日被湖北省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巴東縣公安局刑事拘留,同年2月12日被依法逮捕,同年10月23日被巴東縣法院判決無罪釋放。巴東縣檢察院認為原判確有錯誤,根據(jù)刑事訴訟法第二百一十七條規(guī)定(2012年刑事訴訟法,下同),于2015年11月23日向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中級法院提出抗訴。巴東縣檢察院提出抗訴認為:第一,原審被告人曾某在履行合同過程中,產(chǎn)生非法占有他人財物的主觀故意,客觀上在收受他人貨物后,采用逃跑、關手機等方式逃避支付貨款、履行合同的義務,其行為構成合同詐騙罪;第二,原審法院從受案到結案,時間長達5個月零17天,超出審理期限,程序違法。
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中級法院受理后,依法組成合議庭,于2016年1月11日公開開庭審理了該案。經(jīng)審理查明,原審被告人曾某與其妻張某在湖南省長沙市紅星蔬菜批發(fā)市場從事蔬菜批發(fā)。2013年10月,曾某經(jīng)他人介紹認識巴東縣清太坪鎮(zhèn)櫻桃水村村委會主任向某甲,雙方商議在巴東縣清太坪鎮(zhèn)櫻桃水村等地發(fā)展種植辣椒。為此,2013年10月27日,曾某向向某甲提供辣椒種子400包,價值30200元。2013年11月18日,曾某與向某甲就發(fā)展種植辣椒正式簽訂了《合同書》,《合同書》內(nèi)容為:“甲乙雙方就發(fā)展種植紅椒及收購特簽訂如下條例:一、甲方(曾某)向乙方(向某甲)提供紅椒種子,并提供相關技術服務。二、乙方在保證紅椒質(zhì)量的前提下,甲方以保護價(0.7元/斤)收購,并保證收完為止,其質(zhì)量要求如下:1.商品椒,果型4×12厘米以上,無畸形果、病果、爛果、裂果°2.次品椒在無病果、爛果、裂果的前提下價格面議。三、乙方不得以任何理由賣給其他單位及個人,否則甲方有權要求乙方賠償違約金,并追究法律責任。”后雙方又口頭協(xié)議,曾某按收購的斤數(shù)每斤支付向某甲0.2元費用,作為向某甲發(fā)展種植辣椒的酬勞及收購時小工工資、車輛轉運等開支。
隨后,向某甲在巴東縣清太坪鎮(zhèn)櫻桃水村、金子龍村、中磨坪村、高家村、譚輾莊村發(fā)展農(nóng)戶種植辣椒,將從曾某處收到的辣椒種子發(fā)放給農(nóng)戶。自2014年農(nóng)歷正月起,農(nóng)戶開始種植辣椒,由曾某請人對種植戶進行技術指導。其間,曾某還向向某甲提供了價值9000元的防病害農(nóng)藥,向某甲發(fā)放給了農(nóng)戶。2014年8月辣椒成熟后,曾某負責提供包裝箱和聯(lián)系運輸車輛,向某甲雇請個人、車輛從農(nóng)戶家中收購成熟的辣椒并幫忙包裝上車,后曾某將收購的17車辣椒(未稱重)運往湖南省長沙市紅星蔬菜批發(fā)市場門市進行批發(fā)。收購時,農(nóng)戶出售的辣椒,由向某甲及其雇請的工人給農(nóng)戶開具票據(jù),記明辣椒的斤數(shù)、單價、價款,后再由向某甲給農(nóng)戶結算。收購期間,曾某分四次共向向某甲支付現(xiàn)金10萬元,除去其從向某甲手中以其他名義支取的4000元,實際支付辣椒收購款9.6萬元。
2014年9月25日,曾某與向某甲因辣椒收購質(zhì)量、價格發(fā)生爭議,不辭而別返回湖南省漢壽縣罐頭嘴鎮(zhèn)盤古村9組自己家中。曾某及其妻張某先后更換了電話號碼,但其居住地、經(jīng)營場所均無變化。
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中級法院認為,原審被告人曾某從事蔬菜批發(fā),與向某甲簽訂合同,曾某既沒有虛構事實,也沒有隱瞞真相,合同系雙方真實意思表示,合法有效。曾某按照合同約定,積極履行合同義務,在合同履行過程中與向某甲就辣椒收購的質(zhì)量、價格發(fā)生爭議,在雙方不能協(xié)商一致的情況下,曾某離開向某甲家,回到湖南省自己家中。曾某雖更換了電話號碼,但并沒有逃匿,也沒有變更居住地和經(jīng)營場所,向某甲完全可以通過民事訴訟途徑解決糾紛。另外,曾某到底運走多少辣椒,商品椒、次品椒各多少,除去其提供的種子款、農(nóng)藥款及已支付的收購款,到底還應支付多少辣椒收購款,雙方既沒有稱重,也沒有按合同約定協(xié)商達成一致進行結算。檢察機關抗訴認為,原審被告人曾某實際應支付辣椒收購款151066.94元,已支付10萬元,實際詐騙51066.94元。而證據(jù)證實,曾某在巴東縣清太坪鎮(zhèn)發(fā)展種植、收購辣椒產(chǎn)業(yè),拋開種植辣椒時所投入的人力和財力,僅收購時支付貨款和購買包裝紙箱兩項,就投入資金達152226元,已超過其應支付的辣椒收購款151066.94元,以此認定曾某具有非法占有他人財物的主觀故意,構成合同詐騙顯然有違常理。
綜上,原審判決定性準確,審判程序合法,原審被告人曾某的行為不構成犯罪,應宣告其無罪。檢察機關的抗訴理由不能成立。依照刑事訴訟法第一百九十五條第(二)項、第二百二十五條第(一)項之規(guī)定裁定如下:駁回抗訴,維持原判。本裁定為終審裁定。
關于該案的爭議焦點,從巴東縣檢察院的抗訴理由可以看出,主要包括以下兩個方面:一是實體問題,即巴東縣檢察院認為原審被告人曾某具有非法占有他人財物的主觀故意,其行為構成合同詐騙罪;二是程序問題,巴東縣檢察院認為原審法院從受案到結案,時間長達5個月零17天,超出審理期限,程序違法。
首先,實體方面,巴東縣檢察院對于一審法院認定的事實和證據(jù)并沒有不同意見,分歧之處主要在于該案的定性,即曾某是否具有非法占有他人財物的目的。其次,程序方面,關于巴東縣檢察院的第二點抗訴理由,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中級法院在判決書中認定:另查明,曾某合同詐騙一案,巴東縣檢察院于2015年5月7日以巴檢公訴刑訴(2015)48號起訴書向巴東縣法院提起公訴,因案情重大、復雜,2015年8月7日經(jīng)本院批準延長審限三個月,延長后審理期限屆滿日期為2015年11月7日。這說明,巴東縣法院對于此案的審理雖然時限較長,但在依法延長審限后,并未有違法之處。綜上,該案的焦點問題實質(zhì)上只有一個,即曾某是否具有非法占有他人財物的目的。是否具有非法占有目的是區(qū)分合同詐騙與一般民事欺詐的關鍵,也是多數(shù)合同詐騙案件辦理中最常見的爭議焦點問題。
從巴東縣檢察院的抗訴內(nèi)容可以分析,其認定原審被告人曾某具有非法占有他人財物目的的理由在于:曾某客觀上實施了逃跑、關手機等逃避支付貨款、履行合同義務的行為,由此推定其具有合同詐騙的主觀故意。
從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中級法院的判決書來看,其認定曾某不具有非法占有目的的理由如下:一是曾某在合同簽訂過程中沒有虛構事實、隱瞞真相。曾某從事蔬菜批發(fā),與向某甲簽訂合同,合同系雙方真實意思表示,合法有效。二是曾某按照合同約定,積極履行合同義務。合同最終沒有履行是由于雙方在合同履行中對辣椒收購的質(zhì)量、價格發(fā)生爭議,在雙方不能協(xié)商一致的情況下,曾某離開向某甲家,回到湖南省自己家中。三是曾某沒有逃匿行為。曾某雖更換了電話號碼,但并沒有逃匿,也沒有變更居住地和經(jīng)營場所,向某甲完全可以通過民事訴訟途徑解決糾紛。四是曾某具有履約能力,并且在履行合同中投入了相當大的人力和財力。該案中,據(jù)證據(jù)證實,曾某僅收購辣椒時支付貨款和購買包裝紙箱兩項,就投入資金達152226元,已超過其應支付的辣椒收購款151066.94元。
認定曾某是否構成合同詐騙罪應著重審查以下兩點。
(一)行為人是否具有非法占有目的。合同詐騙罪是目的犯。以非法占有為目的,在簽訂、履行合同過程中,騙取對方當事人財物,數(shù)額較大的,才構成合同詐騙罪。因此行為人具有非法占有目的是構成合同詐騙罪的關鍵。司法實踐中,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一般都拒絕承認具有非法占有目的,這就決定了對非法占有目的,只能通過其實施的客觀行為予以認定(或者推定)。非法占有目的屬于行為人主觀上的心理活動,往往通過其客觀行為表現(xiàn)出來。這里的客觀行為包括:一方面,行為人在簽訂合同過程中有沒有實施虛構單位,冒用他人名義,虛構公司經(jīng)營能力、營利情況等,以判斷其是否有履行合同的誠意。另一方面,行為人是否有履約能力和履約行為。如果根本沒有履約能力,或者即便有履約能力但是沒有任何履約行為,或者其履約行為所投入的人力、物力與所簽訂的合同不成比例,可以認定行為人具有非法占有目的。
該案中,曾某與向某甲簽訂了辣椒收購合同,并已實際支付貨款10萬元,還有部分貨款沒有支付,那么對于未支付貨款的貨物是否可以認定行為人具有非法占有目的呢?筆者認為,需要結合案件具體情況從以下幾個方面分析:一是曾某未完全支付貨款的原因是什么。從該案查明的事實來看,曾某沒有支付后期貨款的原因是與向某甲因辣椒收購的質(zhì)量、價格發(fā)生了爭議,屬于事出有因。而且曾某已經(jīng)支付大部分貨款,對于余款未付顯然不能簡單地認為其具有非法占有目的。二是曾某回到自己居住地并變更聯(lián)系方式的行為是否屬于逃匿。在筆者看來,曾某的行為顯然不屬于逃匿,曾某的經(jīng)營場所并沒有改變,僅是回到自己老家,至于變更電話號碼導致聯(lián)系不上的行為則更不能直接評價為逃匿。三是曾某是否有履約行為。曾某在簽訂合同后積極履行合同,僅收購時支付貨款和購買包裝紙箱兩項就投入資金達152226元,已超過其應支付的辣椒收購款151066.94元。在這種投入人力、物力較大的情況下,僅以未支付部分貨款為由認定行為人具有非法占有目的,顯然不合情理。因此,二審法院把曾某履行合同情況作為認定其是否具有非法占有目的的主要考量因素,顯然是正確的。
(二)行為人的客觀行為是否屬于刑法第二百二十四條規(guī)定的幾種情形之一。刑法第二百二十四條規(guī)定,有下列情形之一,以非法占有為目的,在簽訂、履行合同過程中,騙取對方當事人財物,數(shù)額較大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處或者單處罰金;數(shù)額巨大或者有其他嚴重情節(jié)的,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并處罰金;數(shù)額特別巨大或者有其他特別嚴重情節(jié)的,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無期徒刑,并處罰金或者沒收財產(chǎn):(一)以虛構的單位或者冒用他人名義簽訂合同的;(二)以偽造、變造、作廢的票據(jù)或者其他虛假的產(chǎn)權證明作擔保的;(三)沒有實際履行能力,以先履行小額合同或者部分履行合同的方法,誘騙對方當事人繼續(xù)簽訂和履行合同的;(四)收受對方當事人給付的貨物、貨款、預付款或者擔保財產(chǎn)后逃匿的;(五)以其他方法騙取對方當事人財物的。該條規(guī)定了合同詐騙的五種行為方式,司法辦案中首先需審查行為人的行為是否屬于該條所列的前四種情形之一,對于不符合前四種情形的,則需審查其是否符合兜底條款即第(五)項規(guī)定的“以其他方法騙取對方當事人財物”。至于何為“其他方法”,刑法條文不可能一一列舉,但在評價上應當與前四種情形具有手段上的相當性、性質(zhì)上的同質(zhì)性和目的上的同一性。需要說明的是,符合該條規(guī)定的五種情形之一,行為人并不一定就構成合同詐騙罪,還需行為人主觀上具有非法占有目的,否則即便客觀上實施了上述五種行為之一,也不構成犯罪。如該條規(guī)定的第一種情形,司法辦案中不能僅因為行為人以虛構的單位或者冒用他人名義簽訂合同就認定其構成合同詐騙罪,還需結合行為人是否實施了履約行為等因素綜合判斷其是否具有非法占有目的。也即,一般說來,行為人具有上述五種情形之一的,原則上可以推定其具有非法占有目的,但行為人能夠進行合理解釋,排除具有非法占有目的的除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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