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公訴機關茌平縣人民檢察院。

上訴人（原審被告人）杜某，男，漢族，農(nóng)民。2013年3月20日因涉嫌交通肇事罪被茌平縣公安局取保候?qū)?，同?月6日被茌平縣人民檢察院決定取保候?qū)?，同日由茌平縣公安局執(zhí)行取保候?qū)彙?/span>

辯護人徐學俊，河北邁隆律師事務所律師。

茌平縣人民檢察院指控被告人杜某犯交通肇事罪一案，茌平縣人民法院于2013年6月14日作出（2013）茌刑初字第105號刑事判決。該判決發(fā)生法律效力后，聊城市人民檢察院以聊檢刑申抗【2014】1號刑事抗訴書向本院提出抗訴。本院作出（2015）聊刑監(jiān)字第1號再審決定書，指令茌平縣人民法院進行再審。茌平縣人民法院于2015年10月29日作出（2015）茌刑再初字第1號刑事裁定。杜某不服該裁定，提起上訴。本院受理后，依法組成合議庭，于2016年3月3日公開開庭審理了本案。聊城市人民檢察院檢察員趙某、劉某乙出庭履行職務，上訴人杜某及其辯護人徐學俊到庭參加了訴訟。本案現(xiàn)已審理終結(jié)。

原審法院一審認定：2013年2月16日10時35分許，被告人杜某駕駛冀E×××××-EV877掛號貨車，沿G309線由東向西行駛至茌平縣溫陳丁塊路口時，掛車左后側(cè)輪胎脫離車體，脫落輪胎撞至在路口等候的王某甲騎的電動自行車，造成王某甲死亡、電動自行車乘車人王某乙受傷、電動自行車損壞的道路交通事故。交警部門認定被告人杜某負事故的全部責任。（民事賠償部分已調(diào)解處理）

原審法院認定上述事實的證據(jù)有：被告人供述、證人張五江等人的證言、法醫(yī)學鑒定書、聊城市公安局交通巡邏警察支隊茌平大隊（以下簡稱茌平交警大隊）道路交通事故現(xiàn)場勘查筆錄、事故現(xiàn)場圖及照片、交通事故認定書等。

原審法院一審認為，被告人杜某違反道路交通安全法規(guī)，交通肇事致一人死亡，且負事故全部責任，其行為已構(gòu)成交通肇事罪，公訴機關指控的罪名成立，依法應予懲處。但念其在開庭審理過程中認罪態(tài)度較好，有悔罪表現(xiàn)，又積極賠償被害人一方的經(jīng)濟損失，并得到被害人一方的諒解，且有自首情節(jié)，依法可對其從輕處罰?？v觀全案情節(jié)，對被告人杜某不予羈押不致再危害社會，故依法對其宣告緩刑。判決：被告人杜某犯交通肇事罪，判處有期徒刑一年，緩刑二年。

聊城市人民檢察院抗訴認為：茌平縣人民法院（2013）茌刑初字第105號判決在認定事實上確有錯誤，理由是：現(xiàn)有證據(jù)不能證實原案被告人杜某主觀上有過失行為。其行為不符合《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交通肇事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二條第三款第（三）項“明知是安全裝置不全或者安全機件失靈的機動車而駕駛”的規(guī)定。（1）根據(jù)山東交院交通司法鑒定中心（2013）痕鑒字第0319號鑒定意見書，證實事故的發(fā)生是因為該半掛車第五軸左側(cè)車輪軸頭鎖止銷缺失，螺母松脫，導致軸頭外軸承松脫損壞，致使輪胎失去固定而脫落。根據(jù)交通部《道路運輸車輛維護管理規(guī)定》，該故障不屬于駕駛員日常維護的范圍，應是由維修企業(yè)進行二級維護的范圍，且該故障在日常維護時不能被發(fā)現(xiàn)，同時也沒有證據(jù)證實駕駛員應當知道而繼續(xù)行駛。（2）該肇事車輛檢驗有效期至2013年4月，證實該車上路行駛在檢驗有效期內(nèi)。綜上所述，原判決認定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為維護司法公正，準確懲治犯罪，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二百四十三條第三款的規(guī)定，對茌平縣人民法院（2013）茌刑初字第105號刑事判決提出抗訴，請依法判處。

原審法院再審查明：訴辯雙方對原審認定的交通事故發(fā)生的時間、地點、過程、損害結(jié)果及輪胎脫落原因的認定均無異議。原審查明的事實正確。

再審過程中，訴辯雙方均對認定原審被告人存在過失并據(jù)此承擔刑事責任提出異議，認為鎖止銷缺失不屬于駕駛員日常維護的范圍，且日常維護中難以發(fā)現(xiàn)該機械故障，應屬于維修企業(yè)二級維護的范圍，但始終未能提供該肇事車輛的一、二級維護記錄。

原審再審還查明：茌平縣交警大隊沒有向原審被告人杜某直接送達交通事故認定書，而是由車主兒子陳某代領。原審庭審質(zhì)證時，原審被告人對事故認定書作為民事賠償?shù)淖C據(jù)沒有異議。

原審法院再審認定事實的證據(jù)有：原審被告人供述、證人陳某等人的證言、法醫(yī)學鑒定書、茌平交警大隊道路交通事故現(xiàn)場勘驗筆錄、事故現(xiàn)場圖及照片、山東省交院交通事故鑒定意見書、交通事故認定書等。

原審法院再審認為：《中華人民共和國道路交通安全法》第二十一條規(guī)定：“駕駛?cè)笋{駛機動車上道路行駛前，應當對機動車的安全技術性能進行認真檢查；不得駕駛安全設施不全或者機件不符合技術標準等具有安全隱患的機動車”。原審被告人杜某違反道路交通安全法規(guī)，駕駛車輪軸頭鎖止銷缺失的安全隱患車輛交通肇事致一人死亡，且負事故的全部責任。雖辯稱該故障不屬于駕駛員日常維護的范圍，應是維修企業(yè)二級維護的范圍，但沒有提供該肇事車輛依規(guī)進行二級維護的車輛維修記錄,應認定原審被告人杜某駕駛具有安全隱患的車輛上道路行駛，存在主觀過失。其不存在主觀過失的辯解理由和辯護意見不能成立，法院不予采納。道路事故認定書雖未向杜某本人送達，但原審經(jīng)其質(zhì)證沒有異議，故不影響作為證據(jù)采信。原審以交通肇事罪對被告人杜某定罪處罰，定罪準確，量刑得當，應予維持。依據(jù)《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二百四十五條和《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三百八十九條第一款第一項的規(guī)定，裁定：維持茌平縣人民法院（2013）茌刑初字第105號刑事判決。

杜某不服再審裁定，提起上訴，請求：撤銷再審裁定，改判其無罪。理由是：（一）再審裁定認定事實不清，上訴人不負證明自己無罪的舉證責任。車輛已通過年檢，該車上路行駛在檢驗有效期內(nèi)。國家法律并無“沒有車輛二級維護記錄就不得上路行駛”的規(guī)定。再審裁定認為上訴人“沒有提供肇事車輛依規(guī)進行二級維護的車輛維修記錄，應認定杜某駕駛隱患車輛上路行駛，存在主觀過失”不當。（二）再審裁定書認定未送達的“道路交通事故認定書”不影響作為證據(jù)采信的觀點錯誤。刑事案件的證明標準是排除合理懷疑，比民事和行政訴訟中蓋然性占優(yōu)勢的證明標準要高得多。因此，交通事故責任認定書中認定的事實，在刑事訴訟中，必須按照刑事訴訟的標準重新論證。我對事故認定書沒有異議，是對交通事故發(fā)生的時間、地點、過程、損害結(jié)果的發(fā)生沒有異議，而不是據(jù)此追究刑事責任沒有異議。綜上，本案中交通事故的發(fā)生是由于不可抗拒、不能預見的原因所引起的，是意外事件。懇請二審人民法院依法查明事實，還上訴人一個公道。

本院經(jīng)審理查明：2013年2月16日10時35分許，被告人杜某駕駛冀E×××××-EV877掛號貨車，沿G309線由東向西行駛至茌平縣溫陳丁塊路口時，掛車左后側(cè)輪胎脫離車體，脫落輪胎撞至在路口等候的王某甲騎的電動自行車，造成王某甲死亡、乘車人王某乙受傷、電動自行車損壞的道路交通事故。

2013年2月19日，茌平交警大隊委托山東交院交通司法鑒定中心對輪胎脫落原因進行鑒定。該鑒定中心于2013年2月22日作出（2013）痕鑒字第0319號鑒定意見書，該鑒定意見書對輪胎脫落原因分析意見是：“1.根據(jù)對半掛車第五軸左側(cè)輪軸及脫落輪胎的檢驗可知:半掛車第五軸左側(cè)輪軸軸頭處外軸承損壞脫落,軸頭螺紋下底面磨損,軸頭鎖止銷孔完好,孔某未發(fā)現(xiàn)有鎖止銷;軸頭螺母脫落,脫落的軸頭螺母未發(fā)現(xiàn)有明顯的損壞變形痕跡,螺紋完好。脫落的輪胎為雙胎，脫落的輪胎表面完好，輪軸外端蓋完好。2.根據(jù)半掛車第五軸車輪的構(gòu)造可知:半掛車第五軸左側(cè)雙胎車輪安裝于車軸上,在輪軸軸頭處用螺母固定,之后再用鎖止銷將軸頭螺母銷止。綜合上述結(jié)合事故現(xiàn)場照片、事故現(xiàn)場勘查資料分析認為：半掛車第五軸左側(cè)車輪軸頭鎖止銷缺失，螺母松脫，導致軸頭外軸承松脫損壞，致使輪胎失去固定而脫落?！?/span>

2013年3月4日，茌平交警大隊作出聊茌公交認字[2013]第00025號道路交通事故認定書，認定：“杜某駕駛具有安全隱患的機動車是事故發(fā)生的原因；各方當事人導致交通事故的過錯及責任：冀E×××××-EV877掛號貨車駕駛員杜某駕駛具有安全隱患機動車的行為違反了《中華人民共和國道路交通安全法》第二十一條的規(guī)定，即‘駕駛?cè)笋{駛機動車上道行駛前，應當對機動車的安全技術性能進行認真檢查；不得駕駛安全設施不全或者機件不符合技術標準等具有安全隱患的機動車’；電動自行車駕駛?cè)送跄臣谉o過錯行為；電動自行車乘車人王某乙無過錯行為。根據(jù)《中華人民共和國道路交通安全法實施條例》第九十一條（公安機關交通管理部門應當根據(jù)交通事故當事人的行為對發(fā)生交通事故所起作用以及過錯的嚴重程度，確定當事人的責任）、《道路交通事故處理程序規(guī)定》第四十六條第一款第一項（公安機關交通管理部門應當根據(jù)當事人的行為對發(fā)生道路交通事故所起的作用以及過錯的嚴重程度，確定當事人的責任。因一方當事人的過錯導致道路交通事故的，承擔全部責任）的規(guī)定認定，杜某承擔此事故的全部責任，王某甲、王某乙對此事故不承擔責任?！?/span>

2013年3月5日，茌平交警大隊應送達給杜某的[2013]第00025號道路交通事故認定書由陳某代收。

另查明：茌平交警大隊于2013年2月27日對陳某詢問時,陳某的證言是:對該車的維修保養(yǎng)“不固定人，不固定地方”，本次事故前最后一次保養(yǎng)是在“河西鎮(zhèn)一個維修店，想不起哪個司機保養(yǎng)的了，大約在1月10號左右”。

本院還查明：2013年3月5日，本案受害人王某甲的繼承人王某丁、王某丙及受害人王某乙作為原告，將被告杜某、李盟、陳守棟、中國人民財產(chǎn)保險股份有限公司臨西支公司、永安財產(chǎn)保險股份有限公司河北分公司營業(yè)總部訴至茌平縣人民法院，要求賠償各項損失共計533964.03元。茌平縣人民法院于2013年5月15日作出（2013）茌民一初字第533號民事判決，認定:杜某駕駛的冀E×××××-EV877掛號貨車，系實際車主李某、陳某合伙購買，杜某系李某、陳某的雇員。該車在被告中國人民財產(chǎn)保險股份有限公司臨西支公司投保了兩份交強險，在被告永安財產(chǎn)保險股份有限公司河北分公司營業(yè)總部投保了第三者責任險1000000元，且投有不計免賠特約險，事故發(fā)生后李某已給付原告方現(xiàn)金20000元。該民事判決的內(nèi)容是:一、被告中國人民財產(chǎn)保險股份有限公司臨西支公司支付原告王某乙、王某丁、王某丙各項費用共計222382.15元；二、被告永安財產(chǎn)保險股份有限公司河北分公司營業(yè)總部支付原告王某丁、王某丙各項費用共計330987.32元。三、駁回原告王某丁、王某丙、王某乙的其他訴訟請求。該判決生效后于2013年7月2日執(zhí)行完畢。

又查明:冀E×××××重型半掛牽引車和冀E×××××掛重型廂式半掛車的機動車行駛證記載的車輛所有人為李某，檢驗有效期至2013年4月。

被告人杜某供述，其是受雇于李某、陳某后第一次出車即發(fā)生了本次事故。

本院認為：對于車輛行駛過程中輪胎脫落致人死亡，是否構(gòu)成交通肇事罪，不能一概而論；車輛發(fā)生故障，車輛駕駛員、車輛所有者以及車輛維修保養(yǎng)單位都可能負有責任。

交通肇事罪作為過失犯罪，其過失表現(xiàn)為：行為人對自己違反交通運輸管理法規(guī)的行為導致的嚴重后果應當預見，由于疏忽大意而未預見，或者雖然預見，但輕信能夠避免。本案中，杜某顯然不存在“預見到輪胎將要脫落、傷人，但輕信能夠避免”這種過于自信的過失；就是否存在疏忽大意的過失而言，疏忽大意的過失是指對結(jié)果的發(fā)生存在預見義務的前提下,行為人由于疏忽大意,沒能履行注意義務,導致了本可避免的危害結(jié)果的發(fā)生。從山東交院交通司法鑒定中心（2013）痕鑒字第0319號鑒定意見書可以看出，車輪軸頭鎖止銷缺失是輪胎脫落的原因，而“脫落的輪胎表面完好，輪軸外端蓋完好”；根據(jù)《道路運輸車輛維護管理規(guī)定》，“拆檢輪胎”屬于車輛二級維護的內(nèi)容，系車輛維修企業(yè)的職責范圍。這足以說明，本案中的軸頭鎖止銷缺失在駕駛員日常維護作業(yè)中，即便是盡到了注意義務，也是無法檢查發(fā)現(xiàn)的。因此，作為駕駛員的杜某也就不存在疏忽大意的過失可言。原審法院再審裁定以“杜某沒有提供該肇事車輛依規(guī)進行二級維護的車輛維修記錄”為由認定其存在主觀過失，系舉證責任分配錯誤。二級維護的車輛維修記錄是否做出、做出后由誰保管，不是僅僅作為駕駛員的杜某所能控制，還可能涉及到道路運輸經(jīng)營業(yè)戶以及維修企業(yè)是否依規(guī)范辦理的問題。在不能排除合理懷疑的情況下，一審時檢察機關以交通肇事罪提起公訴、一審法院判處杜某構(gòu)成交通肇事罪，系以民事案件的證明標準來裁判刑事案件，屬于適用法律錯誤；聊城市人民檢察院的抗訴意見成立。

在本案中，還涉及到交警部門作出的交通事故認定書認定的責任是否可以直接作為定罪量刑責任的問題，本院認為，交通事故認定書在刑事訴訟中屬于書證的一種,因其制作機關的特殊性，屬于公文書證,相較其他書證有更高的證明力,但在認定事實時仍須依據(jù)審查書證的方式進行審查。最高人民法院于2000年頒布的《關于審理交通肇事罪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中有“負事故全部或主要責任”的規(guī)定,但該解釋并沒有直接指向交通事故認定書中的責任認定。2012年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道路交通事故損害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二十七條規(guī)定：“公安機關交通管理部門制作的交通事故認定書,人民法院應依法審查并確認其相應的證明力,但有相反證據(jù)推翻的除外”。在民事訴訟中尚且要審查其相應的證明力,何況在對證據(jù)審查更為嚴格的刑事訴訟中。故交通事故認定書中認定的責任不能直接拿來作為交通肇事罪定罪、量刑的責任，還應通過分析案件的全部證據(jù)，還原事故的發(fā)生過程,分析事故產(chǎn)生的原因，從而確定行為人是否承擔刑事責任。本案中，機動車的軸頭鎖止銷缺失屬于“安全裝置不全”的范疇，《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交通肇事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二條第二款第三項規(guī)定：“明知是安全裝置不全或者安全機件失靈的機動車輛而駕駛的”，以交通肇事罪定罪處罰；本案中沒有證據(jù)證明杜某明知軸頭鎖止銷缺失而仍然駕駛這一事實。另外，機動車一方的責任，也并不完全等同于駕駛員的責任。駕駛員不承擔刑事責任，并不必然得出機動車所有人不承擔民事責任的結(jié)論；故在本事故民事訴訟中機動車一方承擔損害賠償責任與刑事訴訟中杜某不構(gòu)成交通肇事罪，并不存在著必然的矛盾。

綜上，原審裁定認定事實不清，適用法律錯誤，依法應予糾正。經(jīng)本院審判委員會研究決定，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五十條、第二百四十五條、《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三百八十九第一款三項的規(guī)定，判決如下：

一、撤銷茌平縣人民法院（2015）茌刑再初字第1號刑事裁定和（2013）茌刑初字第105號刑事判決；

二、上訴人杜某無罪。

本判決為終審判決。